曾有生態學家形容,森林的樹冠層是地球生物最後的生存疆域。

  身旁的樹葉隨著微風輕拂,將陽光篩成許多小圓點,在身上游移。閉上眼睛,傾聽風中樹語婆娑,鳥兒啁啾,蟲鳴唧唧,突然一隻松鼠跳飛而過,抖落了幾片樹葉,像舞台上的碎紙花,紛紛撒落在身上、撒落在身旁的枝幹上……這是蘇俊郎置身四十公尺高的巨木樹冠上,享受擁抱大樹的滋味。

  蘇俊郎是台灣第一位領有「爬樹執照」的教練,目前世界上獲得這項認證的,僅有五百人。 

 爬樹.jpg

爬樹前,先問問大樹

 

  許多人都曾有童年爬樹的經驗,但像蘇俊郎這樣,在年過半百後,花費上百萬赴美學爬樹,甚至考取教練執照的人,可就不多見了。

  但是,爬樹需要學習嗎?

  蘇俊郎的親身示範,解除了我和雙胞胎女兒A寶、B寶的疑問。在不釘釘子、不擦傷樹身的前提下,想爬上數十公尺高的樹頂,的確需要學習。從蘇俊郎身上,我了解爬樹不只要學技巧,更要學習尊重。

  「爬樹前,一定要先問問大樹,願不願意讓我們爬!」蘇俊郎一邊說,一邊用雙手輕輕撫觸樹幹,再將一根繫了砂袋的繩索,用力向枝椏處一拋。嘿,真準!

  「好啦!大樹說,歡迎我們到它身上來,看看立體的世界。」

  這位爬樹叔叔解釋,如果大樹不想讓我們爬,砂袋就會投不準。他相信,大樹有靈。因為有靈,才能從樹苗開始,歷經風霜雨雪、雷電、地震和病蟲害的試煉,向空中伸展數十公尺,高高地俯瞰腳下芸芸眾生。

  AB寶似乎也能體會他對「樹靈」的敬愛之心,若有所思地仰頭看著大樹。

  接下來,我看著AB寶在爬樹叔叔的指導下,爬到一棵油桐樹的樹冠上,雀躍似飛鳥,崇高如天使。

  在美國,爬樹也成為幫助兒童身心發展的訓練。赴美期間,蘇俊郎曾親眼看見第一次學爬樹的小女孩,無法克服恐懼,站在樹上進退兩難。此時,坐在樹下的母親因為知道安全措施完善,只簡單交代幾句注意事項,便不再多加理會,繼續專心看書。

  「爬樹能讓小朋友學習獨立,還可以學習用三度空間來思考事情,這樣心胸也會變得更加開闊。」據他自己說,從學爬樹至今,還沒發過脾氣呢!

 

十公尺以上的立體思考

 

  曾有生態學家形容,森林的樹冠層是地球生物最後的生存疆域。

  一般人恐怕很難想像,在熱帶雨林裡,多數昆蟲生活於樹冠層內,鳥類當然更不用說,甚至還有許多哺乳動物,終其一生不曾離開樹冠層。地球上,竟有將近三分之二的生物,棲息在這個人類所知甚少的空間中。

  然而,當我們走入森林,卻往往忘記抬起頭來,將思維向上攀升到樹梢。

  直到近年來,因為爬樹方法的突破,才使我們得以窺見這立體多樣的半空領域。

  在台灣,林務單位每年在每個季節都會進行一項很重要的工作──採種。「採種」就是採集樹的種子,以做為造林、物種保存及研究之用。有些樹木的種子可以等到果熟落地之後收集,但容易隨風飄散或被鳥連果吃掉的,有許多樹種一定必須在樹上採集。由於用來採集的竿子最長不超過十公尺,所以過去的採集或研究工作,大都僅限於十公尺以下。如果必須採集更高處的種子,除了用鋸樹截枝的方法外,只能聘請山地青年徒手上樹,但不慎摔下的傷亡意外時有所聞,更遑論繼續往上深入研究了。但自從蘇俊郎將這套爬樹的技巧帶回國內後,為相關單位開啟了一扇「看見樹冠層」的窗。

  現在,他每個月有十五天待在樹冠層上,為林務單位進行採種、丈量巨木身高等工作;一些昆蟲系的研究生在他的指導和協助下,成功地爬上樹冠層。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,有位研究螞蟻的博士後研究員,因為終於能親眼目睹螞蟻在樹上的活動情形,激動地大聲喊著︰「我看見了!我看見了!」

 

一張照片的啟發

 

  「爬樹叔叔,你學爬樹以前做什麼呢?」AB寶和爬樹叔叔坐在油桐樹上聊了起來,我彷彿看見《湯姆歷險記》裡的頑童。

  「猜猜看嘍!」爬樹叔叔逗著AB寶玩,她們絕對猜不到他曾是一名媒體攝影記者。

  在蘇俊郎的「前半生」裡,他努力扮演好一名攝影記者的角色,同時勤練英文、拿職業駕照、學做西點蛋糕,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。五十歲這一年,他選擇退休,以便能專心去做一件具有開創性的事。當時,他還沒有概念,這件事是什麼,直到有一天,他在英國南部一個濱海鄉村旅遊時,無意間在書店翻到一張照片,震撼了他。

  照片裡是一棵高大的巨樹,有個人靠著從樹上垂掛下來的繩索爬樹!

  蘇俊郎從小就和樹很有緣分,喜歡摸樹、跟樹說話,看到樹會有喜悅感。看到那張相片後,他開始積極上網搜尋資料,發現台灣還沒有這樣的爬樹技術,儘管我們擁有至少兩千棵高達四、五十公尺以上的巨木,卻對這塊土地上的森林樹冠層毫無所知。

  後來,照片中的人Peter成為蘇俊郎的爬樹老師,而爬樹教練場則位在美國的亞特蘭大。

 

十四層樓高的大樹教室

 

  亞特蘭大是一座被森林包圍的綠色城市,也是一座人與自然共同擁有的花園,來到這裡,自然而然就會想要主動親近大樹。Peter為了兩棵約三十公尺、相當於十四層樓高的白橡樹,買下一座莊園,買下後便把房子拆了,只留樹當作教練場。

  在和Peter學習爬樹的過程中,蘇俊郎把握每個機會,隨時拿著望遠鏡緊盯樹上的Peter瞧,Peter從沒見過這麼認真的學生,還替他取了個外號叫owl(貓頭鷹)。

  爬樹的課程還包括了架「樹床」,學員必須在各自分岔的枝椏上,將身體伸展到極限,把樹床的四個角緊緊繫牢,第一次他花了三個小時才綁好,結果全身痠痛了好幾天才恢復。

  「夜攀」是另一項挑戰,要在樹上度過漆黑的夜晚,卻不能攜帶任何照明工具。這種情況下,眼睛幾乎不大有用處,聽覺、觸覺、嗅覺因此被激發到極限,能「感覺」到飛鼠從身旁滑翔而過,樹下有貓科動物輕輕踩踏著落葉,我們的身軀得以回歸到以原始本能與大自然溝通的境界。

  最後,蘇俊郎通過嚴格的考試,包括對樹木的了解、十五分鐘內將困在樹上的人救下,以及在夜晚從一棵樹的樹冠橫向爬到另一棵樹的樹冠等測驗,終於取得爬樹教練執照。之後,又與一群爬樹同好爬遍了亞特蘭大的百年大樹。在那三個月中,他一共爬了五十多棵大樹,像人類其他靈長目親戚一樣,將眼界拓展到樹冠層,讓大樹伸出了臂膀擁抱他。

 

下一個願望

 

  最近我問他,下一個願望是什麼,他的回答令我驚訝,竟然是帶領行動不便的殘障朋友爬樹!他這個想法剛好與荒野近年來正積極努力的方向不謀而合。

  這幾年荒野有較多的義工,較完整的後勤支援體系,我們也開始針對特殊對象兒童(比如弱勢家庭或特殊疾病或殘障)舉辦免費的自然體驗活動。

  「他們只是行動不便,不應該剝奪他們親近大自然的權利。」他曾經在英國某個村鎮看見許多殘障人士,因而好奇地向一家餐廳老闆問道︰「是不是你們的社會福利特別好,所以殘障人士都喜歡搬來這裡定居。」

  「你錯了!其實世界各地的殘障人士比例都差不多,只不過我們這裡的一切設施都有替殘障人士著想,所以他們可以安全又輕鬆地走出戶外。」餐廳老闆這麼回答。

  顯然在體驗過「樹是怎樣看世界」之後,蘇俊郎看人、看世界的角度也開始立體化,能關照到一般人忽略的角落。

 

本文收錄於野人出版社發行的 "我的野人朋友" 書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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